口述丨“黑臉包公”55歲院感醫(yī)生雷小航:在武漢的55天
ICU里住進了一位40多歲的中年男性新冠肺炎患者,看到臨床兩位病人接連去世,他使勁對著護士吼,說什么大家也不知道,年輕護士們很害怕。
雷小航走過去伸出了手,中年男性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。

陜西首批援湖北醫(yī)療隊院感醫(yī)生雷小航。澎湃新聞記者 趙思維 攝
幾番安慰過后,中年男性的情緒緩和許多,他說“那行,我不喊了”。
快出院那天,中年男性對雷小航說:“等疫情過去,我?guī)銈內ノ浯罂疵利惖臋鸦ā!?/p>
“沒問題,咱們說定了?!倍诵χ藗€勾。
從那以后,55歲的陜西首批援湖北醫(yī)療隊院感醫(yī)生雷小航給自己增加了一項工作:給病人做心理疏導。
但在武漢的55天,她的工作目標始終只有一個:保護醫(yī)療隊醫(yī)護的安全。
“你們的父母和家人不求你們大富大貴,不求你們出人頭地,但一定希望你們安安全全回到他們身邊?!痹谖镔Y緊缺的那段時間,雷小航帶著醫(yī)護用無紡布剪了個洞從頭上套在肩上,再拿膠布粘緊制成“防護服”。
55天,她批評過醫(yī)療隊的每一位隊友,領隊稱她是“黑臉包公”。

雷小航在指導其他醫(yī)護工作 來源:受訪者提供
下為雷小航口述:
(一)隊里的“黑臉包公”
在一線從事院感工作已經15年,是我們醫(yī)院院感防控資歷最深的人,我自信能夠很好保護醫(yī)療隊醫(yī)護的安全。
1月22日那天下午,在醫(yī)院報名支援武漢的群消息下面,我給大家留言,“你們別怕,我也會去,一定會保護你們平安回來?!?/p>
他們看到我的回復后,紛紛說道:“雷老師都去,那我們就放心了。”
走之前的晚上,兒子問:“你都多大年齡了還要去?”
我跟他說:“你別害怕,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媽是干啥的,肯定有能力把自己保護好,現在你媽要做的就是去保護別人?!?/p>
“晚上我跟你睡吧?!碑斖硪呀洺杉业膬鹤悠铺旎膶ξ艺f。
1月26日晚上10點多,武漢天河機場的風特別大,機場空蕩蕩的,沒了往日那種燈火通明和飛機起落的繁忙,突然有一種凄涼的感覺。
下飛機后,隊友都很沉悶。在等物資的時候,大家就裹著衣服站在風里,沒有一個人去打破這種安靜。
安頓好住宿,第二天我們便在駐地開始院感防護內容的緊急培訓。
除了要培訓在醫(yī)院污染區(qū)內怎樣做好個人防護,還要強調如何在駐地酒店保證清潔,不能讓大本營出現風險。
培訓第一天,大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。光一個生活流程的環(huán)節(jié),我就要說很多遍,所有細節(jié)必須講到。
“雷老師,我把鞋放這還是放那?”“我進房間能不能先走這邊再走到那邊?”培訓過程中大家提出各種問題,各人有各人的想法,但必須要讓所有人的想法保持統一,否則就容易亂套。
就拿脫外套的流程來說,不是像尋常那樣隨便拎個袖子脫下,而是一定要先拉開衣襟,從里向外脫,把外套脫在背后以后,兩只手拿著袖子翻在外頭,然后把衣服掛到衣架上,再做清潔處理工作。
“你們重點不要看我如何穿,要看的是我如何脫,我脫的時候有沒有脫干凈?”在給隊員講解院感防控注意事項時,我無意中說的這句話把他們逗笑了。
“細節(jié)決定安?!保乙恢庇X得這句話很適用于院感工作。脫防護裝備的每個細節(jié),什么時候開始卷衣服?卷到什么樣的程度?哪個位置去翻手腕?都至關重要。
即便像很常見的手消毒步驟,也一定要遵循洗手“7步法”,每一步都得數著“1、2.....7”,做完7個步驟,就是56秒,這樣酒精消毒的效果才能達到。
從開始進行院感防控培訓,到之后投入工作,每一次我都會在前一天把第二天要做的工作列出計劃,記錄當日大家提出的有關院感防控的問題,以及該日隊員在工作中出現了哪些高風險行為。
寫出來反復修訂,并給隊員解答,然后在手機上做成電子版發(fā)給大家,讓所有隊員學習掌握。因為沒帶電腦,隨身攜帶的一個厚實工作筆記本,到離開武漢時也剛好寫滿了。
在一次大會上,我對隊員們說過一句話:“你們的父母和家人不求你們大富大貴,不求你們出人頭地。但一定希望你們安安全全回到他們身邊。”
既然來了武漢,且不說救不救病人,首先要保證自身安全,只有自身安全了才能去救人?!白约簺]救人卻倒下了,還得別人來救你,你說是來支援還是添亂?”
我們有一位隊員下樓梯時,不小心摔骨折了,這讓我高度緊張。事后我在想,如果他當晚是一個人從重癥病房走出的時候摔倒了怎么辦?那將會影響他脫防護服,就非常容易被感染。
從那之后,我就采取硬性規(guī)定:“在工作區(qū),必須兩人同行,不得單獨行動?!敝灰烙嗅t(yī)護單獨行動,我肯定會罵他,“為什么要一個人?”
我批評他們的時候是很厲害的,用領隊易智的話說,我是隊里的“黑臉包公”。
有時他們開玩笑問我:“雷老師,你多大了?”
“16歲半,正少年呢?!?/p>

雷小航與重癥病區(qū)的病人交流。受訪者提供

雷小航(右一)與隊友看望病人 受訪者提供
(二)在ICU親身穿戴防護裝備
1月28日一大早,所有隊員都還在繼續(xù)培訓時,我們院感組5人進入受援的武漢市第九醫(yī)院查看工作環(huán)境。
剛到醫(yī)院門口,發(fā)現醫(yī)院當時并沒有做到人流、物流、車流的分離,大門口也沒有任何阻擋措施。滿院都是病人、家屬、醫(yī)護。醫(yī)護有的穿著防護服,有的穿著白大褂在院子穿梭。
很多病人在院內的樹上掛著吊瓶,門診的病人和住院患者家屬無差別在一起,病區(qū)樓道里擠滿了加床的病人。家屬陪著病人,在床邊吃飯,旁邊其他家屬拿著84消毒液往病人身上噴。
在留觀病房,地面、桌面上可見帶血棉簽類醫(yī)療垃圾,沒有看到醫(yī)護人員的清潔區(qū),整個醫(yī)院就像個污染區(qū)。醫(yī)護人員戴的口罩沒有密合,防護服就直接敞著、拉開著,將自己的內層衣服露在外。
當時我和他們院長交流過,他們是個二級醫(yī)院,院感科沒有獨立,原來就1個人,要干很多事情。出現疫情后,就給院感調來2個口腔科醫(yī)生,從臨床調來1個護士,全院的消殺感控工作都是他們4個人做。
而醫(yī)院保潔員很多都辭職了,當時只有5個人在崗。
在這種情況下,我們必須自己動手進行改造,對該院區(qū)域劃分、控感方案流程進行再造,盡最大可能在當時條件下做得更完善。沒有后勤保障人員,我們自己上,抗柜子、爬窗子、搬架子床。
首先要整出一個清潔通道,讓醫(yī)護有最基本的保障。大概用了兩天時間,我們把全院潛在的污染區(qū)、緩沖區(qū)、清潔通道全部整理改造后,用消毒液徹底清潔消毒了一遍。
慎重起見,我們還把醫(yī)院所有的窗簾全部卸下,消毒、清潔、再消毒后包裝起來,以便以后處理后再利用。
在九院開展院感防控工作時,我還記得給他們的院領導發(fā)了一次火。當時我看到醫(yī)院為患者準備的飲水機、微波爐清潔消毒不到位,病人家屬太多,沒有管理的情況下,誰都可以隨時使用,這樣的飲水機、微波爐就成為了了一個污染源,風險很大。
而微波爐沒人管理,病人常把吃了一半的飯放進去熱,這對留觀區(qū)其他病人來說就是極大的感染隱患。
做完這些后,我?guī)е旁旱尼t(yī)護和我們的隊員跟著我一遍遍走通道,熟悉完整的院感防控流程。面對緊張的隊員,我跟他們說:“你們別怕,不要緊張,有風險的地方我先走,我會把風險先擋在門外,我不會讓你們的安全沒有保證?!?/p>
2天后,我們正式接管了九院重癥醫(yī)學病區(qū),負責救治護理醫(yī)院的重癥、危重癥病人。
開始工作那幾天,我天天跟隨隊員進出重癥病區(qū),盯著每個隊員怎么穿、脫防護裝備,尤其是在ICU工作的隊員。
ICU高風險操作多,風險最大。當醫(yī)護人員第一次要給病人實施氣管插管時,就遇到了難題:沒有頭套和面罩怎么辦?
那時武漢的防護物資非常短缺,大家都一籌莫展。我想能否把一次性床單像給小孩做圍嘴兒似的剪個小圈,然后拿膠布粘在醫(yī)護人員身上?
我給ICU主任說,“你放心,我現場找材料,你就在病床前等著,我馬上做好過來給你圍上、包嚴?!蔽艺业揭粔K無紡布剪了個洞從他頭上套在他肩上,再拿膠布幫他粘緊。這在當時條件下,已是最安全的措施。
由于氣管插管噴濺多,我不放心,就一直守著他身后,看著他給病人做完插管手術,然后又親手給他脫下最外層的防護裝備。脫的過程對我來說是冒著最大的風險,因為我直接接觸了被污染的防護裝備外表。
到了2月下旬,我們開始有了正壓頭套、一次性頭套、防護呼吸器。每一樣裝備,我都會在ICU里面試戴,從頭戴到尾。要確定穿的方法,遇到意外情況如何應對,看怎樣脫更安全,還要讓穿戴的人舒適。然后把穿脫過程錄下來,示范一遍,發(fā)在工作群里。
在九院工作期間,有支援武漢的同行問我,為什么你要天天跟班進病房?
我告訴他們,我要用我的專業(yè)知識最大程度的保護隊友,為醫(yī)護“守好關,把好門”。

雷小航為穿戴防護裝備為其他醫(yī)護示范 受訪者提供

雷小航(右)為醫(yī)護指導 受訪者提供
(三)等待最終“解散”的命令
在武漢這么多天,我想過如果隊友出現感染的情況怎么辦,怎么讓他們撤離工作環(huán)境,怎么給他們做心理疏導。
雖然我在感控方面的經驗比較豐富,但援助任務一天不結束,隊友還在病區(qū)工作,這份為他們安全擔憂的壓力就一直存在。“絕不能辜負家長和單位的托付,如果沒能照顧好這些孩子,那我會愧疚終身?!?/p>
我對他說,越吼,你的血氧壓掉的越快,就越難受。吼了,醫(yī)護也不明白你要干啥,就沒辦法給你有效的治療,你要慢慢說,我們聽明白就會更快更好的給你做護理和治療。
他聽后緩和了許多,說“那行,我不喊了”。后來他挺配合醫(yī)護治療,癥狀減輕后還會主動幫忙做其他患者的思想工作。大約一個禮拜以后,他從ICU轉了出來,最后康復出院。
他快出院那天我去看他,他跟我說,“是不是大家都喜歡武大的櫻花?等疫情過去,我?guī)銈內ノ浯罂疵利惖臋鸦??!睂嶋H上此前我是看過的,我說“沒問題,咱們說定了?!闭f完,我們笑著拉了個勾。
從那以后,我就給自己增加了一份額外工作:給病人做心理疏導。
醫(yī)護與病人聊聊天,病人也有一個宣泄的途徑。有的病人還會跟我們小護士說,“哎,你可以叫我哥哥,但別叫叔叔!”病人起初都會害怕疾病,但最后他能理解你的時候,就會配合你的治療護理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從1月30日接管病區(qū),至3月17日最后一名病人轉離,50多天里,我和同事累計為117名重癥、危重癥病人提供護理工作,其中65名病人痊愈出院,其余則大部分轉至其他定點醫(yī)院。
3月20日下午,在武漢55天后,陜西首批援湖北醫(yī)療隊圓滿完成任務,返回陜西。

陜西首批援湖北醫(yī)療隊137人在完成任務,返回陜西時合影留念 受訪者提供
走在路上,我問隊友,回去后等到14天的醫(yī)學觀察結束,接到隊伍“解散”的命令時,大家最想要什么?隊友們異口同聲的大聲說:“要求來個深深的擁抱?!?/p>
同事們的要求讓我有點心酸。在武漢奮戰(zhàn)這些天,他們見到更多的是“嚴肅甚至苛責”的雷老師,我這個“黑臉包公”幾乎把所有的隊員都訓斥過。此時我也激動的說“我會把你們每個人都挨個抱一遍。”
到達武漢的第二天,隊員們?yōu)槲遗e行了簡單而有意義的55歲生日會,再過幾年我就要退出一線工作了,我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次,也許是最后一次上前線的機會。
在武漢戰(zhàn)疫的日子雖然很艱難,但是值得我永遠銘刻難忘的經歷。
